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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英雄传-下
淮南传杯感参商 江宁祈福惜荣华
故老传说,在寥落的夜宇里有两颗星,它们的名字叫做参与商。传说中它们是永不相见的:一起黄昏,一现黎明;迢递难期,遥隔汗漫。
--在淮水之南有个地名,名字就叫做商城。
商城是个小城。城里的中宵静静的。
--易敛出了六安,欲返淮上,途经于此,便在此歇宿。
商城的城堞在战火中已被摧毁,此后一直未能重建。城边有池,本是备来灭火的,这时夜暗池黑,疏星淬溅。城中人本不多,这时大概都已睡了。白天,都是为这乱世里不易的生存辛苦操持一天,只有这一睡,是造物对人无多的恩赐吧?
易敛独自走向郊外。郊外的风吹过山野闲岗,他窸窣的白衫拂过淮南的乱石劲草,试着洗去心里的那些琐务纷繁。易敛衣飘眉止,心若吟哦,一种思绪渐渐已牵入他的一呼一吸之间。他从怀中掏出了两个杯子:一只新杯,一个旧盏。他把两只杯子对放于地,仿佛筹划出一副对酌的姿态。
"两人对酌山花开"--易敛学过画,所坐之处颇有格局,那两个杯子于乱石枯草间这么一放,一句诗就似在杯子间跳了出来:
两人对酌山花开,
一杯一杯复一杯。
--记忆里他与骆寒也曾就这么举杯相对;记忆里两人于数杯朦胧之后,那山花总会在萧条的冬野里次第烂漫......
易敛忽然眉头一皱,他在地上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颇为枯瘦,映在地上的影子淡淡的,恍如飞烟。这是习练"烟火纵"之术的人在平时敛不去的异态。易敛一回头,凝目道:"庾兄?"
那人点点头,正是庾不信。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庾不信与易敛虽为道义之交,但两人一向各自繁忙,少有机会见面。庾不信盗匪出身,于绍兴六年,心伤乱世,忽有所慨,欲以一身功力、一生志业济世助人,独创"落拓盟"啸聚苏北。他为人侠义,为易敛所资助的三股最大反金势力中苏北一支当家的首脑,却也是一向所需资助最少的。只听他道:"不好意思,打扰易先生独处了。但事态紧急,我得稼穑兄飞鸽传书,知公子正在返回淮上的路上,便立刻飞马赶了过来。"
易敛微微一叹,定了定神,细思一下近日周遭局势,已猜到庾不信来意何在。顿了下,他才问:"袁老大已经对苏北动上手了?"庾不信一叹点头。他佩服的就是易敛但有所料无不中的的能力。
--易杯酒久已从杜淮山口中得知袁辰龙因不忿骆寒突然出手,扰乱江南之局,引起江湖反乱,故尔提师镇江,势迫淮上,欲逼骆寒出面。而淮上势力,最靠南与缇骑隔江相望的当属"落拓盟"了,当然也是他们最先当袁老大的锋镝之所向。
易敛任由一身旧白的衣衫委地,他的脖颈是微扬的,只听他沉吟道:"淮上之盟无南渡,缇骑之旅不过江--袁辰龙真的要翻脸吗?"
庾不信道:"这也怪不得他。自弧剑一现,扰乱他多年苦就之局后,他在江南所受压力必然极重。不只在朝的秦相对他不满,连文府的一干宵小最近也闻风而动。我这次来,就想要向易公子讨教一下--这个乱局咱们该当怎么办。"他的话说得极客气。易杯酒微微一笑:"怎么办?我这儿可是再也抽不出人来了。‘十年’、‘五更’俱有要务,稼穑先生也已赴襄阳。庾先生,怎么,袁老大这次出手很重吗?他未必真想清除淮上,直面北朝‘金张门’的存在?"
北朝"金张门"最近一直势迫淮上,恼的是淮上几已没有与之相抗的可用之材。庾不信由此一句就已知易杯酒所受压力之重。
易敛微笑了下,知道自己无意中的话已加深了庾不信的无力之感,岔开道:"庾兄地近江南,可知‘江船九姓’中最近可有什么动作?"
庾不信眼中一亮,他见易杯酒一言及此,便知二人原来所思略同。只听他道:"钱老龙‘一言堂’势力犹固,而鄱阳陈王孙还在为整合其余七姓努力。也许我们还有一个机会,就是那个女子......江南文府文翰林与袁老大是有着夺妻之恨的,这趟混水,她一定也会被扯进来。"
他至此刹住,易敛却一扬眉:"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不错--就是那个女子......"江船九姓中还有一个女子,一个风流无俦的女子,一个号称江南第一才女的女子,也是一个活在风口浪尖的女子。她的容色,她的艺业--就算这些还不足以让她有什么不同,但与文府文翰林指腹为婚、江湖传名的际遇,出身于江船九姓的家世,还有,她实是袁老大的女人这一特别的身份,就足以翻动整个江湖了。
易敛在想这个女子的名字。她的名字叫--萧如。
易敛的神色一时沉凝下来。但解这一局,他是否还需要一把极快极锐的剑?他忽给对面的盏中斟上了一杯酒,说了声:"请。"
这"请"字却并非对庾不信而说--庾不信素不沾酒--易敛望着对面--对面,就是江南,袁老大提师镇江、文府人潜潮暗涌、秦丞相虎踞于朝的江南。他轻轻吐了一个字:"干。"然后他代为举盏,一饮而尽,似乎胸中一点烟尘之气就被那塞外胡杨的木纹里所蕴的质朴之味压断。
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回望--身后就是淮北,不用回头,他也知"金张门"蓄势久矣。金张孙号称北国当世第一高手,于三年前为北廷厚礼卑词推请复出,他手下高手如金日 产与金应 俱与易敛隔河而望。这是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易敛独居淮上,筹谋粮草,度划供给,以一己之力支撑襄阳楚将军、苏北庾不信、河南梁小哥儿于江淮之间。但让他最感压力的还不是这些繁琐细务,而是最近逼迫淮上的"金张门"一派。照理势已至此,江南局乱,他本该亲身南下。但他不敢。
--没有人敢在金张孙的虎窥之下轻易离开。他举目高岗上之流云,唇纹深陷,尽显苦涩。--三年成一杯,只这一杯他就已劳顿骆寒不知凡几了,这次还要劳骆寒亲冒艰险,置身于不可揣测之危难吗?
易敛心头一声低叹--他自幼生于倾轧之间,是识得那种辗转谋生于两朝边境之间的小民的苦难的。所有的历史与战乱都由这批奴隶们写就,但总有人不甘沉溺于这历史无常的奴役,而欲求一点自主的所在吧?他望着身后酣睡中的商城--如望着这沸反的人间沉睡在人们心中的那一点耿耿不绝的生之留恋。
易敛衣袖一拂,执起面前那杯酒--这是他刚收到的那一只崭新的杯子,这一口饮下,就又是三年了。人生中又有几个三年?他当此乱局,腹背受迫,又能何如?他看了那只旧盏一眼,如注目于曾亲自药焙火煎、握过这一只杯的那只淡褐色的手,然后轻轻道:"那我就来以此杯托人再代我出这一面。"他叹了口气,知道这一只旧盏传出,无论如何都会有人帮他再出一次手的。--夜野岑寂,时值中宵,他抬起头,仰望星空,试着在天上寻找他自幼就听闻的那两颗星--那是参与商。它们一出黄昏、一起黎明--传说中这两颗星是永不相见的。他这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也确实未曾将之同见。--但它们不见又如何?它们总该知道彼此的存在吧?--不正是参的幽隐反而证实了商的存在?
有一首歌忽在易敛心头响起:
人言欢覆情,我自未尝见。三更开门去,乃见子夜变......
千百亿年前就有的参商依旧难以碰面,数十年的人生中,真正的朋友,真正可以洗心相对的,又有几面?而这一场生,一切看来,迢递如昨,只是身外--子夜已变。
江宁城外,三四十里远的去处,有一处顺风古渡。自江宁城的大渡口已被军队征用去后,一向冷落的顺风古渡似重又找回了往日的生机,客来舟往,不几年便热闹繁华起来。
古渡外,有一座和古渡同样年代久远的顺风老庙。庙不算大,凡是路过的客人不由得就会进来烧一炷香,讨个一路顺风的口彩,所以庙的四周这几年着实热闹起来。这本是个月老祠,卖香纸的、卖佛米的、卖灯油的、卖锡箔的......连同真假古玩,吃食杂耍,一概藉着人流繁盛起来。虽则这热闹也是建立在一片荒凉之上的。四周十里之内,就是因兵戈寥落的水国乡村。
这一日是十一月初八,传说中月老的生日,正赶上顺风庙会,所以人群格外之盛。这时庙里的一处偏殿内,正有一个女子双手合十,在月老像面前很虔诚地低眉跪着。这偏殿想来年头久了,梁柱朽蚀,所以一向并不放什么香客进来。这偏殿里面帐幔低垂,那帐幔上累积着积年的香灰,失去了原本杏黄赤靛的颜色,越显得这偏殿里光线极暗。
--这本也是佛殿的通病。但那暗暗的光影里,跪伏在蒲团上的那个女子的脸庞越发显得静好起来。旧砖老梁,古佛昏灯,倒荫蔽得她的脸颊散发出瓷器般的光晕。
那女子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修长,装饰清简。轻蓝衫子、淡黄绫裙。浅的颜色本不耐穿,但穿在她身上倒别有种细雅的韵味。那两样颜色在阴森的偏殿里,如石火跳闪,显出一种说不出的雅嫩柔细。只见她眉凝烟水,目横澄波,头上簪了一支珠簪,簪头的珠子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出点点幽寒。
默祷半晌,她才从身边一个小女孩儿手里接过束香上在香案上,口里低低呢喃了几句,然后才整顿衣裳站起敛容,起身后,又冲着那月老像轻轻一揖,才随着那个小姑娘走入这佛堂后的一个侧室。
那侧室陈设颇为素净,室内原先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少年在等。那少年宽肩厚背,颇给人以踏实之感。那女子笑呼了一声"小舍"。原来这少年姓米名俨,小名小舍儿。辕门之中,数他与这女子最为交好,情若姐弟。若单看他平平常常的模样,只怕无人会想到他就是赫赫有名的"辕门七马"中的"羽马"--"铁羽飞狐骠龙豹,无人控辔已难高"。只听他笑道:"如姊,愿许完了?"
那女子点点头--她却是"江船九姓"中萧姓一门的萧如。九姓中的萧姓原出于南朝时萧梁王室,算是帝室之胄。所谓"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之所以两句并提,就是为这两句中所道及人物虽人在江湖,但祖上却均出于前朝皇室。宗室双歧赵无量、赵无极原为宗室子弟,不必多说;这九姓则分为刘、陈、萧、李、石、柴、王、谢、钱,却为十五支帝室之裔。要把他们来历一一数清话可就长了,大抵归溯于南朝时的南齐、南梁、南宋、南陈与五代十国时的后汉、南汉、北汉、后唐、南唐、后晋、后周、闽、前蜀、后蜀与吴越。因为颇有重姓,一共为十五支帝王宗室的后裔。
却听萧如道:"你怎么会落脚在这个庙里?"那少年道:"近来风紧,我们七马中人在江湖中屡屡遭人伏击,我虽在刘琦帐下,但局势险恶,七马中好几个兄弟已有身份败露之虞。这个庙的住持俗家身份原是我的叔祖,所以我就暂时隐身在这里了。怎么,如姊以前来过这庙?"萧如一笑:"我和你们袁老大当年就是在这儿相遇的。"
米俨微微一愕,他知萧如是自己袁大哥最在意的一个女人,却没想到他们原来是相遇于这么一个月老祠。
原来这一位金陵名媛还有着另一重身份--袁老大的女人。那米俨对她颇为尊敬,却不只为她是袁老大在江南一地惟一的红粉知己。不说别的,单就萧如一身苦修的"十沙堤"心法,在江湖中就足以与一等好手一较长短。他一向敬佩大哥,自然也就视萧如如嫂。只听萧如叹道:"这么说,文家人果不甘雌伏日久,要就此出手了?"
米俨的面上浮起了一丝忿色:"不错,据说毕结还搞了个什么‘江南峰会’,与会的都是长江南北一带有名的名门旧族,还有一干湖中海上的巨寇悍匪,当年俱受大哥压制,而今他们倒拧成一股绳了。我听到消息说石老六上月在白鹭洲中伏,是徽州莫家莫余出的手,如不是耿苍怀意外相助,几乎身死。如姊知道,袁大哥这些年颇得罪了一些人,如今他们得了机会,上上下下一齐筹划。在朝在野也只怕有不少人正嫌大哥碍眼。‘双车’正遭秦相暗诟,被牵扯入闽南乱局,不得回援;我们‘七马’也时时担心有肘腋之变--文府外盟时时窥伺,务求杀尽辕门七马,我也是不得不小心的;官面上袁大哥手下的缇骑中人被万俟卨以种种事故牵制难动;而龙虎山上三大鬼当年为大哥一赌之诺,须得相助,但又为骆寒所伤,踪影难寻。嘿嘿,这西来一剑,倒当真扰乱了江南之局了。据传宗室双歧赵无量、赵无极两个老头儿也正蠢蠢欲动。江湖上有一句话已传了开来,道是什么‘一剑西来,相会一袁,秋末冬至,决战江南’。骆寒单人只剑,少与人言,怎么会传出这句话了?还不是有人居心叵测,故意要搅浑水,以谋私欲,弄得宵小耸动,想来个江南局变?"他口气里颇为激愤。辕门不同于一般江湖门派,只以实力消长为诉,他们本是要做事的人,但在这腐变的江南,想做成一事,却又是何等艰难。
萧如叹了口气:"也难怪,我快有三月没见到你们袁老大了,他现在怕真称得上焦头烂额,新伤旧疾一起发作。这些年,他规整法纪,逼迫豪强,确已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了。唉--文家的人可不是好相与的,有他们在,这次的变数只怕更大。怎么,文家这次主事的是谁?"
米俨极快地看了萧如一眼:"文翰林。"萧如目光一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然后她轻轻拂了拂身侧茶几上的一点灰尘,静静道:"辰龙他怎么说?"米俨面色一凝:"袁大哥说:炮仗是埋在那里的,一牵俱发,所以他不求根除,只求先除引线。"萧如一扬头,已诧声道:"他要杀骆寒?"
米俨面上神气一扬:"不错!袁大哥要杀骆寒。他劫镖银、伤袁二、驱三鬼、辱辕门,如今江南动荡俱由他而起,扬汤止沸,无如釜底抽薪。袁老大说:那汤总是热的,又不能全泼,好在一向它还差点火候,他现在能做的只是抽掉那根快要把汤烧开的最重要的一根柴。"
萧如双唇紧抿,停了一晌,才道:"也只有如此了,这也是无法之法。但--要怎么样才能找到骆寒?"米俨摇摇头:"没办法。"萧如一扬眉。米俨已道:"我们动用了所有眼线,但他像消失了一样。我们只知他还在江南,没有回塞外,但就是找他不到。所以袁老大这次才会提师镇江,势迫淮上,逼其出面。那易杯酒现在淮上新缠上‘金张门’一派的大麻烦,万挡不得袁老大的亲身逼迫。苏北庾不信最近也闹得太不像话了,我知他们义军缺银子,但他号称‘义盗’,也不能把手就伸到江南地面。这一带都是朝廷大佬的产业,上一次他们劫了刘尚书在扬州的庄子后,朝中已人人自危,啧有烦言。如姊你知道,袁大哥在朝廷中能获支持,实是因给这帮食利者造了一个安稳的局面。袁大哥在朝中如今几乎已与秦相翻脸,是再也不可得罪更多人了。那骆寒是那易杯酒的朋友,而庾不信又是易杯酒援助的最重要的三支义军中的一支,啸聚苏北,势集淮阴,力拒山东金兵。袁老大力迫庾不信,一是给他点教训,二是要易敛尝到压力--以借此逼出骆寒。"
他顿了一顿:"所以,袁大哥最近曾亲手布置,三击苏北,驱散扬州‘落拓盟’分舵,肃清高邮湖水寨,又遣缇骑都尉胡森楠驻兵通州,这三下,对庾不信打击已甚。他号称‘盗可盗,非常盗;鸣可鸣,非常鸣’的天下第一‘鸣盗’,但这次也该吃吃苦头了。"
他口里所云的"鸣盗",却是庾不信高张义帜后,自书于总盟大旗上的字句。庾不信出身江湖杂派,但自视极高,一身艺业已脱寻常江湖高手之所能。宋、金对峙之际,曾入五马山义军,啸聚叱咤,威风一世,又为人偏激,行举奋激,他那句话也可视为奋激之语。他自诩为盗,又非同常盗,自晦其名,是非为常鸣,可以说是对江南婉弱之风的一种反拨,所以自呼为"鸣盗"。盟中以鸣镝为号,赏惩分明,倒确也当得上这个字号。他行事也不同于一般盗匪,往往自书所要金额送于要劫夺的人府上,才带众前取。他也是条汉子,行事虽异于常轨,但能谋平安,能保黎庶,能胁大户巨室以足自给。易杯酒所支援的三股义军中倒以他需求最少,但凡事常有两面,三股义军中也就以他所得罪的人最多,他的名声在众人口中也不免毁誉参半。
萧如面上浮现出遐思之色。这时,却听屋外隐隐有歌声传来,声音清稚,却摇心动耳,端的可听。这偏室在庙中所处位置虽不太深,但院墙阻断,那歌声便只隐隐能闻。萧如雅好音乐,不由侧耳凝听,有一刻,才知那歌声是从庙前空场中传来的。
江南的冬像一个三十余岁女子洗尽铅华后展露的脸。那些小贩的吆喝声、石板的纹理、水面的觳纹就是她脸上经由岁月浸润出的初皱,虽不再明妍,但因真实,更增韵致。如果一个家国、一个民族总有由盛而衰的必然历程,这时的宋室王朝和它的子民只怕也就像一个微露疲态的三十余岁的女子。她已懂得了人生的倥偬,掠一掠鬓,该铅华粉黛上场时还要上场,但洗妆之后,总有一股倦倦的媚态。
庙前的空场里,才只清早,已集聚了不少人,却数东边那棵干枯的大桑树下的三个卖艺人看起来奇特。那是一个抱着把胡琴的瞎老头,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还有一个三十有余的壮年汉子。那汉子只开场时打了一套虎虎生风的伏虎拳,把人吸引过来后又在簇紧的人群中辟开一片场地,然后就坐在一张由酒肆借来的长凳上休息了。然后那老者说了一会书,书讲得不错,人群中稀稀零零传起叫好声。接着却听那瞎老头咳了两声,是该他小孙女上场的时候了。他孙女穿了身花布衣裤,正是曾出现在困马集雨驿中的小英子。短短两月,她似已多了几分成熟,少女的身材在那一身花布衣裤里显出些凸凹来。她掠掠鬓发,只听她爷爷先冲众人笑道:"列位,现在由我的小孙女给大家唱个曲子添添兴。"说着,他操琴拉了两声,重又整整嗓子道:"说起这曲子,倒也平常,咱们这近半月来已唱了一路,所到之处,唱过之后,倒还能讨两句喝彩。倒不是为了我这小孙女的嗓子好,实是为那填词的是一位名手,听来大有意思。"说罢,回首看了小女孩一眼道:"英子,你唱吧。"
那小姑娘理理鬓发,等胡琴成调,就开始唱了起来,却是一曲短调《南乡子》。众人听老头儿强调了这词,在场也有不少读过书的,倒忍不住要听听。要知有宋一代,上至官绅,下至黎庶,都绝爱词曲。只听那小姑娘已开声唱道:
酒罢已倾颓,秋水长天折翼飞。莫道风波栖未稳,停杯、云起江湖一雁咴......。
她声音本好,唱来时,不知怎么,似还添加了几分别样心曲进去。
--酒罢已倾颓--她脑子中想起的却是一个伏案而睡的少年的形象。那样的黑衣殷颊,那样的困顿卓厉,俱是她这一生所未曾见。
--秋水长天折翼飞--要是以前,她是不懂秋水长天,如此好景,为什么词中要写"折翼而飞"。但现在,她明白了,在这清丽明秀的江山上,原来还有人事,还有磨难,纵有好心情,你所能做的,往往也只有折翼而飞而已。折翼以后,还有风波--莫道风波栖未稳--栖息但稳之后,你能如何?只有--"停杯"吧?--在这张皇失措的人生中,一生中你会有几次停杯?停杯断望,望也就是盼望那--
云起江湖一雁咴。
作词的想来不是熟手,词分明有几处平仄未谐,但更增顿挫之致。人群中便有人叫好,击掌相和。坐在一边条凳上的那个三十有余的汉子就在一顶斗笠下微微抬起眼,一指在板凳上轻轻叩着。怎么看,这汉子也不像平常卖艺跑江湖的人。
萧如在屋内隐隐约约把那一曲听完,曲落才一叹道:"好个‘云起江湖一雁咴’。"说完,她自己似也有寥落之意,淡淡道:"看来,淮上那人被你们袁老大迫得是真的有些坐不住了。"
米俨面色一愕,却听萧如道:"我这次来,说起来,有一小半原因就是风闻有这么一首旧词又被人翻起,传唱了开来的。"
米俨更见惊愕,要知萧如自居谨严,颇有大家旧族之风。她出身本为金陵旧族,一向足迹少出金陵,虽然一向关心词曲,但怎么会......就这么闻曲而至,心里不由觉得:她的话里只怕还别有隐情。
只听她对身边的那小女孩儿笑道:"水荇,这曲子只怕就和那日在江中救了你的那个少年人很有些相关了。"水荇就是随侍她身边的那个小姑娘的名字,这名字倒真也清丽婉媚。她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听萧如淡笑道:"就是他了。除了他,在这江南地界,骑着一匹骆驼来的可不多。"
那水荇的脸上浮起一丝特异的神色--原来,她就是那日采石矶边骆寒于江中救出的小女孩。她是采石矶边人,那里有萧如祖上遗下的一处产业田庄,水荇儿与父亲都是她庄中的人,也是萧家的世仆。那日她为骆寒所救,近日因为要送一样重要物事,才和她爹爹进了金陵城找到萧如的。萧如当然也就听说了这个渔家女孩儿这一生最特异的经历--萧家到这一代,人口凋零,倒只剩萧如一个女子了,只听她叹了口气道:"没想还会遇上他。"
米俨又一愣,萧如是说她竟然和骆寒曾见过吗?要知骆寒行踪一向少入关中,寻常武林人士几乎都只闻其名未谋其面,更别说一向足迹少出江南之地的萧如了。萧如的面上似浮起了一丝回忆之色,沉吟道:"那一面说起来倒是有些时日了,细算下,该还是在六年之前吧。"
米俨并不多问,只等她继续说下去。他知萧如为人,该讲的话你不问她也会自动道来,不该讲的,问也白问。只见萧如的面上忽然浮起了一丝微红,为窗间透进的微光映着,极为妩媚。她不自觉地用一只手轻轻梳理着垂在左肩前的一绺头发,轻声道:"说起来,辰龙也该算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六年之后,如此情景竟然又碰上了。"
米俨心中更奇--骆寒居然和袁老大有过一面之缘?这实在......太离奇了。只听萧如道:"六年前,那是在扬州吧。我因一件事和‘江船九姓’中人务必一会,所以就到了那里。"
她的神色间微现悠远,看来那事对她至关重要,所以回忆时的神色都不自觉间显得有些郑重。只听她道:"那事说来有些尴尬--那一次的起因是为,我遇到了秦丞相。"说到这儿,她唇边微微一笑,"一个女人,特别是颇负丽名的女子,这一生,她情愿不情愿遇到的,不知怎么,总是男人--而且多是一些不太平常的男人。"
她自称"颇负丽名",说这四字时全无自夸之意,反倒有一分不得已的慨叹。也是,江南之地,如说有哪个人的艳名能冠绝一地,那只怕也只有两人了:临安无过朱妍,金陵惟有萧如。
只听萧如淡淡道:"我是那年在临安遇到秦丞相的。一开始我还不知是他,那是在‘薛园’之中,一次赏景闲游,偶然得会,当时也不知是谁,事后也没再想,没想......他这么个声名赫赫的人,却是个白白胖胖、颇有些书卷气的男子......。承他青目,倒似一眼看上了我,事后还专找人上门找我,想让我进府掌管文笺。"
她说到这儿摇头一笑,似乎也觉荒唐。倒不是为秦桧那提起来人人切齿的声名。对于她来讲,男人就只是男人,她不关心他们的权谋计算、经国大业、抱负忠奸--她出身清贵,原于人世间好多争斗都看多了也看淡了,对于她来讲,男人只是男人--只有她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两种。
"--我当然不情愿。不说当时我和辰龙已结识有几年了,就是没有,我也不会入他那个什么相府,当那个什么校书。秦相打听到了我的一些事,以他的眼线,当然也就知道我和辰龙的交往了。据说,他好像还为这事暗示过辰龙。"说到这儿,她唇角的笑意略有些鄙薄,似是瞧不起那些无力用自己本身的气度赢得一个女子的芳心,却以为天下什么事都可以用权术摆平的男人。只听她道:"辰龙没有和我提过,他就是从这件事上和秦相开始交恶的。当然这只是导索,他们之间,自有好多不和的因素在。那时辰龙还复出不久,为这事,只怕给他的大业添了不少阻碍吧。"
她面上容光一灿,似是很高兴自己给袁辰龙添了这么一点小小的麻烦--原来艳丽如萧如者有些细微的心态和一般女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喜欢给亲爱的人添上那么一点点小麻烦。是袁老大默默承担麻烦让这个女子从他一向沉默的相待中读出了一分爱意。因为她知道,以袁辰龙的脾性,不会对每一个女子都如此承负的。只听她继续道:"但世上总有好笑之事。那事儿本已就此作罢,秦相虽威压一时,但看了你们老大的面子,还知道我的出身,想来也不好怎样的。没想,一年之后,麻烦没出在他那里,倒出在了‘江船九姓’身上。"
她的声音悠悠长长,仿佛说起的是一段别人的故事:"那是六年之前,江湖初定,朝野相安,于是,宫中就有些不甘寂寞了。盛世升平,怎么也要一些歌舞女子来装点的,这是朝廷惯例。那事在民间倒也算是一件大事,可你们多半不会记得--那就是:朝廷选秀。这对你们男儿算不上什么,可百姓中,所受侵扰,只怕非同一般了。"
米俨插言道:"据说--‘江船九姓’在江湖汉子们口中倒有句口号,道是:‘江船九姓美人麻’,那句想来是说‘江船九姓’中美女如麻。"
萧如微微一笑,因为那句话本来并不仅指江船九姓中美女如麻,还有一点相关的意思:萧如的鼻侧微微留有小时出痘时留下的两点淡淡的麻痕。她在"江船九姓"中允称艳极,那"江船九姓美人麻"一句原也是指她是"江船九姓"中第一美女的意思。
"......九姓中的一些美貌女子,竟也这么耐不住清寒寂寞,颇有人对那选秀动上心了。这本倒也没什么,江湖多风雨,寥落自可知,一个人自负红颜之名,若不能一炫于宫殿高烛之上,整日和蓼汀沙渚为伴,倒真委屈了她们--所以动了心也不为错。"
她闲闲道来,如此语气,已是她所肯表露的最大鄙薄了。"没想九姓中这些自恃的女子,预备选秀,到了秦相那一关,却遭了些阻碍。秦桧这人,颇能记恨,居然还记得我这么一个疏服散居的女子,知我同为‘江船九姓’,便有意阴阻那些女孩儿入宫。由此,我倒犯了些公愤。‘江船九姓’中不少人发了帖子来,一定要我到扬州走上一趟,和他们见一见面,我也只好去了。"
说起来--"江船九姓"虽所宗不一,但祖上师承倒俱为一个名师,那就是曹魏后裔曹清。他是南朝时的一代高手。当日这个曹王孙因为自身身世之感,尝于梁、陈家国破败之后,救助遗孤,教了些功夫,使这些王孙后人以船为家,浪迹江湖之上,以为不臣之人,这就是‘江船九姓’最早的由来。九姓一门自他以后,门中也就有了一条规矩:如身为门中高手,如遇某一王朝宗庙塌毁,社稷变迁,必要设法救其一二遗孤,授以功夫,使其可以漂泊江湖,以承宗祧。所以,这"江船"一门虽然松散,还是颇有联系的。如果一定要以柬相约,萧如也不便峻拒。
只听她道:"他们一定要我亲赴临安找秦某说项,说这是门中大事,九姓是否可东山再起,就系于此事,也系于我一人身上。我真不懂,大家当年也都算祖上曾坐拥过天下的,又曾亲历过那些国破家亡的事,怎么还有人这么看不破。但我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以力相胁。我去时没作准备,当时‘十沙堤’功夫也未成,就算已成,要我独力对付这么些刘、柴、石、王、谢五姓族人,我怕也有些应付不过来--毕竟不好就为这伤人的。我们在竹溪庵说僵了就要动手,他们人多,我力不能敌,只好被他们扣下了。他们明里说我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送我进临安,其实我知道他们暗中已派人向秦相报告了这么个‘好’消息。也知他们欲就此阿附于秦相一派势力,以期在江湖、朝廷中都有一番振作--九姓中人为时所忌,一向在宋廷不能出仕的,也一向和你们袁老大不和。当时,他们闲来倒常以卫子夫之类的事迹动我心志。卫子夫在有汉一代,以一副容颜贵极一时,千百年后,仍有人艳羡。秦相看上他们的怕也是这所谓九姓在江湖中的那些薄薄声名吧。他们各有所图,我这闲人倒要成了一枚棋子了。但当时,我一个人,消息不通,想通知辰龙,信也送不出,实在也没什么好法可想,只有暗暗愁虑而已。"她是这样一个女子,就是说起这一生最惨淡、最尴尬无助的时光,也依旧那么淡淡然若无芥蒂。
"竹溪是个佳处,绿竹清如,溪水潺潺,如果在平时,倒是颇可以小住一段时日的。无奈我是被软禁,虽还可以四处走走,但穴脉被封,不能提气聚力。那几个夜晚,我常常在溪边竹林小坐,想这么一段荒唐的尘事与这有些荒唐的生涯,有时想着想着倒真的不由有些好笑起来,笑得人眼泪都要出来。人生有时真像一场闹剧。就是你自恃清简,也总有人想把你拖入闹剧中的。那一天,我就这么坐在竹溪边,以水浴足,沉思无奈。就在这时,却见小溪那边缓缓走来一头怪模怪样的牲口。天光已暗,先没看清,近了才看见是一头骆驼。那骑骆驼的是个黑衣服的少年,长得相当精神。他来水边饮驼,水中微有些浮冰,冰片很薄,利能割手,他似很爱那冰,在水边盘桓了很久,以手相捉,全不避寒冷。我那时面上泪迹未干,对他虽好奇,但更多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也就没多看。水饮罢,他就牵着那骆驼走了。他才走一时,石、柴两家的人就来催逼我动身了。他们......语气颇为恶劣,说秦相那儿他们已经说好了,就等我去面见了。我没答应,但他们已铁了心,像我不答应就要出手打我的模样。我虽性子孱弱,却也是自惜羽毛,怎肯就此由他们摆布,眼看又要与他们说僵惹一场羞辱,没想那骑骆驼的少年已经折回,一直静静地站在竹丛的暗影里,到他们要动手用强时,他才‘吭’了一声。我也是这时才注意到他在那里,心里微惊,知道石家的人是出名的不好说话的。那石家的石廷性子最躁,本在我身上就有火,听那少年吭声,就冲他发作道:‘不相干的人都给我滚开去!’那少年却不怒,只听他平静地道:‘该滚的是你们,让她走。’他说得很简短,似是不惯和人说话一般。只这么一句,石、柴两家的人面色就变了,他们发作道:‘你是谁?凭什么?’
"那少年不答,只微微看着他们笑。--但石家的人岂是好惹的,石廷一拍腰,他腰里挂刀,一拍抽刀,就动上了手。是石、柴两家那六个人先动上了手的,没想,出招之际,却是那少年先发出了剑。那剑光在竹林中漾起,和中原剑法的中正之路竟大有不同:人行诡步,剑走无形,真真怪异非常。那少年似不想伤人,有一会儿,我才听柴家的人惊道:‘骆寒,他是弧剑骆寒!’他口气似十分惊骇。我见他们六人手上加紧,用上了看家本事,却是这时才想起一些关于骆寒的传说......。他的剑法,当年滕王阁一会后,早就在九姓之中大大传名。我仔细看了下,他出招可真不依常理,不按规矩。当时我就极为惊诧,心里只有一个感觉:要是辰龙看了,他会怎么说?--他会怎么说呢?"
她语意迟疑,米俨心知以萧如的见识,说出此语,已是非同小可了。四年前,她"十沙堤"内功一派心法练成后,据胡不孤讲,实已堪称为当世巾帼中居于翘楚的第一高手,就是在男子中,以辕门"双车"之利,虽未明说,看他们的意思,实也把萧如视为当世难得的一个对手。她看骆寒出剑的当日,虽功夫未就,但以她于武学一道久为辕门中人所佩服的广博见识--华胄甚至笑称她为"武库",连袁老大有什么疑难都曾向她请教--可知她如此的评语该有多高了。
只听萧如继续道:"他那剑法极为险僻,江湖中走这路子的人可不多,纵有,也难开气象,晋身为绝顶高手,可他做到了。只几招,就已败退石、柴二家之人,驱走了他们。赶走他们后,他就问我要到哪里,我说去金陵。然后他让我上了那骆驼,送我回家。--说起来,我只怕是江南一带少有的一个乘过骆驼的女子了。一路上他话不多,只记得我称了他一次‘少侠’,他闷闷地说了一句‘我不是’,声音极冷,似是很不喜欢那个称呼一般--也无睹于我的存在,我就不敢再这么相呼了。"
萧如说到此时唇角微皱,隐隐一笑,似是又想起了当日和骆寒相对的情形。她久负丽名,一向被人宠着惯了,所以对那少年视自己如无物颇为奇怪。有一些话,她是不会说的:她当时由此一句对那少年颇为心许--知他确实不是谦虚,他和她一样,怕都是两个不肯为这俗世权名与一些虚幻的念头缚住的人。他不自认为是什么"侠",就像她相助袁老大,也不是为了袁老大的那些什么家国大业,只是为了--这是她的男人;如她忖度:纵外人如何称赞,那骆寒弧剑奋出,重临江南,只怕也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义,只是为了一个他的知己而已。只听她顿了会儿又道:"他就这么把我送到了苏南地界。行了两日,那日路上,我远远看到前路来了几个人,虽隔得远,但我也认得出就是你们袁大哥了。我远远叫了一声‘辰龙’,那少年怔了下,看看远处辰龙骑马的身形,疑惑道:‘接你的人来了?’我当时好兴奋,就点了点头。他淡淡道:‘看来像是个高手,你前路不用担心了,我也可以走了。’
"然后他就叫我下了驼,也不等辰龙近前,就自顾自上驼走了,我都来不及谢他一声。--辰龙也是找不见我,见消失了这么多时日,恐怕有事才亲自寻来。这就是我和那骆寒的一段渊源。所以我说,他该算得上与辰龙有过遥遥一面的。"
顿了下,好半晌,才听萧如寂寂道:"没想,六年过去了,他们重又照面--竟然却是这种局面。人生如水,曲折翻覆,这世事真是万难预料的。我这次来,就是听说了那旧曲又被人翻唱出--这么个僻冷别调,会这么被翻出,想来也是别有深意。我想骆寒也许会来,我要见见他,为了往日渊源,或许,可以就此化解辕门与他的这段恩怨。"
她话说完后,屋中便显得很寂落。米俨没有开口。萧如心中却在想:"当日,我想要与辰龙在一起,就有那么多难料的波折。如今,我又想和辰龙一起,真的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以一个八字庚帖安慰彼此的百年寂寥。会不会,还要平生波折呢?"
原来,她是打算在多年之后,终于以一对红烛下嫁与袁辰龙的。想到这儿,她的眼前,似就腾起了一抹红色。那红色来自时时藏在她怀中的一个书着自己生辰的八字庚帖。这帖子一月前还在她采石矶边庄里祠堂的祖先灵位前供着,供了这么多年了,是她叫水荇儿父女专程与她携来的。那怀里的帖子就似一束小火苗似的烫着她的心,像是这惨淡江湖中少有的一点喜意,也是一个女子切切念念可能不为男子们所在意的一点痴愿。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这事不愿对人提,心知若欲如此,波折必多。她不想说,但--那她渴盼的交帖一拜,渴盼的一段红底金字的爱,会如愿以偿吗?会不再横生波折吗?
会吗?
这时殿外忽有人声,萧如轻轻一皱眉,叹了口气。米俨一愣,要出门去看,萧如叹道:"不用了。"
米俨站住,萧如道:"不是别人,都是江船九姓中的人,你见了只怕不好。没想他们竟还记着这个日子。他们,又是为我来的。"
说到这儿,她的颊上露出了一丝苦涩。只听她对水荇淡淡道:"小荇儿,你出去看看,是谁在外面唱那一曲,看他们可有空,我想一见。"
祖孙流离翻旧曲
老龙刚烈发新吟
庙外广场上,小英子一阕唱罢,正在复沓一遍。忽听人群外已有声音乱了起来,一个破破的嗓子道:"是了,头儿,就是这儿了,好像这就是你要听的那个曲子。"
那戴斗笠的汉子就一扬眉。人群已被冲开,那排众而来的两人甚是冲撞无礼,一圈人不由人人皱眉。只见那两人一个是一脸麻皮的汉子,穿着打扮甚是无赖;另一人下颔尖削,凹眼勾鼻,长得也比那麻皮汉子好看不到哪儿去。那一脸麻皮的汉子如入无人之境,一脸谀谄地冲那瘦高的人道:"孙老大,这些天您说的到处唱曲子的那个小姑娘就在这儿。"
有当地认识那个"孙老大"的人已不由轻轻一声低呼--原来那麻皮汉子口中的"孙老大"不是别人,却是"老龙堂"在这顺风古渡开堂立舵的一个舵主,名头响当当的一个黑道人物,号称"险道神"的孙俭。"老龙堂"在长江之上大有声威,做的是航运生意,等闲百姓没谁敢轻易开罪他们。他们的堂主就是当年反出"江船九姓",自立一派的钱姓一门当家人钱老龙钱纲。
那孙老大虽然面目阴沉,语声倒还平和:"你能确定?"那麻皮汉子谄笑道:"我麻三有多大胆子,不打听清楚了,敢在你老人家面前弄鬼。"那孙老大就把一小块碎银子塞在那麻三手中,脸却冲着那瞎老头祖孙道:"你两老小的生意来了,我家老龙头特意点了,想听听这曲子,你们跟我走吧。"
小姑娘有些惊慌,她爷爷却不愧是当年"八字军"中闯荡过的角色,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孙老大见两人还没动,便粗声道:"怎么?还等我帮你收拾家伙?"瞎老头儿吸了口气,口里喃喃叹道:"来了。"
一时祖孙两人随了那孙老大向不远处的一处酒肆行去。那酒肆开脸向街,极为简陋,只有条凳木桌。外面这么热闹,奇的是酒肆中倒没有什么人。也是,有孙老大吩咐过了,这酒肆里还有什么闭杂人等敢多呆一刻?见左首一桌上空空落落,只坐了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儿。那老头儿头上光光,满面锈红,竟是个秃子。看他装扮似是普通百姓,但一身气度却极大方,一望已非常人。瞎老头和他孙女蹭了进去,那孙老大到了那老头面前却似全没了威势,低声禀道:"老龙头,人我给您带来了。"
那老头儿双眼就向这祖孙二人身上一扫。瞎老头眼瞎,看不见,但却像也能感受到他这刀子般的一扫,身上一颤。那老头儿笑道:"好,好,原来是祖孙两个。小孙,那老头有残疾,年纪也大了,给他看个座。"
孙老大应了一声,拿了个条凳放在正桌前几尺远处,招呼道:"瞎子,我们龙头敬老,你坐。"瞎老头儿便斜欠着身子坐下。他才刚坐定,那老龙头的头一句话就让他祖孙二人不由打了个哆嗦--只听他淡淡道:"据我手下说,你们就是困马集中侥幸躲过缇骑追杀,于尖石渡口北上的那一对祖孙,好像这小姑娘名叫小英子--这消息可确吗?"
这一句话在他口里平平常常,但听的人就不同了。那瞎老头身子一颤,等于已答了他的问话。那老龙头似很感兴味,端起一杯酒呷了一口:"我只奇怪,你们看着也像良民百姓,不是什么胆大之辈,怎么去了又回来了?当真不怕万俟家的人再找你们吗?就是缇骑中人只怕也放你们不过呢,那日困马集中与会之人他们是一个也不会放过的。"
小英子微微一抖,只听那老龙头又道:"回来就回来,你们好像还有意招摇,在建康一带反复卖唱这同一支曲子。这词儿极像个旧词儿,提的又是江湖中轰传已久的一件大事,分明也不是你们老小俩能编出来的......"他双目一瞪,"实说吧,你们这次回来,是受谁之托?要办什么事?又受到谁人的保护?要找什么人办些什么事?"
他句句俱问中要害,瞎老头儿祖孙本不是会撒谎的人,闻言更是一声也做不出。那小英子心中怕极,却偏偏咬住了嘴唇,一副抵死不说的样子。
钱纲脸上就是一怒。场面一滞,忽听门外有人拍巴掌道:"呀,老龙堂的大龙头钱老居然也这么有兴致,今日金山那么清闲的地方不待,特特跑到这破渡口来听个小曲。我兄弟几个路过,不知可否凑席共听?"小英子身子一颤,不知自己这平平常常的祖孙俩儿只唱了这么一支小曲,为什么就会被这么多人盯上了。
只见那老龙头一双老眼眯了起来,嘿嘿道:"没想端木兄这么有兴致,也来赶庙会了。那位是谁,噢--倒是王兄,当真幸会,身边几个俱是江湖少年俊彦吧,恕老朽眼拙,倒不能一一识得了。"
来人一共六个,除两个年长外,剩下都是年轻人。当前一人正是端州端木家的端木沁阳,他身边大汉却是海上巨寇王饶,他二人俱是当日曾与会于寡妇酒肆毕结所召"江南武林峰会"之人。只听端木沁阳斯文一笑,冲身边几个少年道:"你们可认清楚了,这位前辈可就是江船九姓中的一位卓越人物,江湖人称‘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他可是这两句中下一句内的第一高手,也就是九姓中的第一姓钱姓--横行长江水道的老龙堂堂主钱纲钱老爷子了。"
那四个年轻人唯唯点头。那钱老龙哈哈一笑,知对方讥刺之意,言辞中也针锋相对:"端木兄与王兄好久没有露面了,一向窝在家中醇酒美人。没想,这江南局势,自姓骆的小哥儿一剑西来后,大家都添了胆色,敢在外面走走了。"
他这话讽刺味道更重。原来袁老大势压江南之后,武林六世家并一干草莽豪雄大都被迫隐居静养,能在袁老大眼皮子底下活动的,当真也只有"老龙堂"这一股水上堂口了。老龙堂一向做的大多是本分生意,长江水道航运、货物堆栈上都有他们不少本钱。而这钱纲与太后当年南渡之时还颇有一段渊源。他自视甚高,手下功夫也足以令他自傲。老龙堂总舵开舵于金山之上,其建筑大堂名为"一言堂",堂前楹联镶有这么两句话:恩仇三更报,天下一言决。
敢用这副口气说话的,自然不是什么等闲角色。端木沁阳哈哈一笑:"风起江南,呵呵,风起江南,我辈自要出来试试风色了。"
店内忽有人开口"哼"了一声,却是不知何时小酒肆里柜台前已多了个伏在桌上的军士。他似对端木六人意极不屑。端木沁阳望了他一眼,眼中不知怎么,满是怨毒。那个和祖孙一起、戴斗笠的汉子这时也已静静跟至酒肆里,他却远比那瞎老头祖孙镇定,自找了张偏僻的桌子边悄悄坐定。端木六人入座后,一时小小酒肆里,倒也有了三四桌座客。只听钱纲嘿嘿一笑,冷睨了端木沁阳一眼,笑道:"奇怪,传闻端州端木世家持家一向端方,严禁子弟听什么小曲俚词,也一向断绝歌舞,端木兄怎么会对一支小曲有了兴致?"
端木沁阳貌似闲雅地用杯子盖扇了扇面前盖碗:"兄弟感兴趣处只怕和钱老龙不谋而合呀,好像这曲子有些年头没被人提起了。"钱老龙只冷冷一笑。只听端木沁阳继续慢条斯理地道:"十年之前,骆寒以垂髫冲龄与江船九姓中出色人物斗剑于南昌滕王阁,兄弟虽未与会,后来却也听闻,据说,那次斗剑,倒也不是毫无由来,只为九姓中的王姓不知何故硬要逼迫一个姓易的少年。骆寒代为出手,痛惩王姓。王姓中人受辱之后,遍邀钱、孟、石、柴、刘、陈六姓中好手与他放对滕王阁,阁中一战,名动江湖。嘿嘿,听说,当时九姓中王家人最倚仗的高手就是钱老的本家侄儿钱必华了。"
端木沁阳手指轻轻一弹,弹去茶上漂浮的一片茶叶。--钱纲心中一痛,侄儿必华本是他最疼爱之人,也是钱姓后代中的佼佼者,但自那次斗剑败后,郁郁寡欢,闭门不出,几近十年矣。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侄儿,他也不会再去找这瞎老头儿祖孙麻烦。
端木沁阳似已知道触到钱老龙痛处,心中得意,微微一笑,算报了他适才讥刺之仇。但他也不敢再深说,心知钱纲是天下少有的高手,文昭公亲口品题过的江湖人物中,他可算是一号。文昭公曾道"江船九姓,惟余一钱"。真把他惹翻了,可不是自己与王饶能兜得住的。想到这儿,他语音微微一顿,续道:"据闻斗剑之后,阁中阒寂,那晚月华甚好,骆小哥儿以茶洗剑,留言与那姓易的少年订了次年之约。次年,易姓少年果携琴而来,与骆寒一剑相会,当时那易姓少年就操琴为骆小哥儿唱了一支曲子,据说也是一首《南乡子》,词儿里好像也有一句什么‘秋水长天折翼飞’。呵呵,想不到,十年之后,此曲会再次传唱江南。"
端木眉毛一拧,看向那瞎老头祖孙:"兄弟听闻不错的话,这祖孙该也是从淮上而来。呵呵--若到淮边惊夜冷,披衣、与谁相伴与谁归?--淮上那姓易的人可也惊觉天寒地冻了吗?"
王饶大概不知此中底细,听言到此,才心中明了--原来绕了半天,要听这曲子,实是为还有这么一段江湖典故。只听端木沁阳道:"那易姓少年,后来北去,似乎就是今日名传淮上的易杯酒。谁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万里人--斯人风概,当日情怀,成此一曲,实为难得的一段江湖轶事。有这么一段大典故在,兄弟既听得此曲重奏新声,怎会不特意赶来一闻?"
那小姑娘英子一直怔怔地听着他们说话,别的她没留意也不想留意,用心细听只为那段话涉及了一个人的名字--骆寒。她想像着滕王阁中骆寒的稚龄豪气、孤身弧剑的样子,心中就不由有石火微微一亮。这些人猜得都没错,她与爷爷这次冒险折返,重入缇骑网罗,实是为了传唱这一支曲子的。
当时杜淮山本派人要把她祖孙俩儿送去淮上,他们走得慢,没想行至商城后的途中,她眼尖,看到了前面一行人,却是又碰到了沈放、荆三娘子。小英子对那日雨驿中的人个个印象深刻,何况荆三娘还和她有一段赠钗前缘。和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穿着一身旧白衣裳的年轻人。小英子看着那年轻人,不知怎么,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那晚,那年轻人挑灯夜坐,久久无话。--他们当时是错过了宿头,歇在郊外。几人俱在车边歇着。她就听三娘问道:"易先生,为何不语,可是在担心袁老大提旅镇江,有问罪之意吗?"那易先生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道:"江南之乱,怕自今日始了。"
小英子当然不能明白这个淮上之人到底说的什么,但她也知道什么袁老大,就是当日几乎围杀他们祖孙二人于困马驿的缇骑头领,想来心下也不由惊怕。然后她见易杯酒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旧木头杯子,低声道:"淮上目前是再受不了缇骑的催逼了,唉,本不该再烦他出手,但--也只有这样了。"说着,他犹豫良久,才把小英子叫到身前来,笑道:"小妹妹,我想托你一件事,不知......可不可以?"
小英子一愣。她见沈放与三娘对那年轻人都那么敬重,心里就知他是好人。但他一定也是个大有能力的人,怎么还有什么事会求到自己这么个小姑娘身上?她疑惑地抬起头。只听那人的神情微现苦滞,喃喃道:"照说不该请你去,可是目下淮上吃紧,沈兄和荆女侠目标又太大,别的人都是粗爽男儿,未见得会唱歌。也只有你,见过阿寒,认得他的面,他也一向不大肯信托人的......我也是只有此法了。--你能不能拿着这个杯子去帮我找一个人?至于你们的安危,我也只有托人相助一臂之力了。"
小英子一直怕怕的。听到他说起"阿寒"两字,先没懂,接着胸口就似被什么撞了一下,有一股让她自己也吃惊的热情喷涌出来。她心里本还是怕的,那一刻却觉得刀山火海也不怕了--只要能见到他,只要是去找他--小英子心头一热,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甘愿的。
她静静地望着那个少年--而他说的"阿寒",是不是就是那个在这些日子里她只敢在梦中想到的那个--骆寒?
他是他的朋友?他是他的朋友!
而他的朋友居然有托于她。她心里不知怎么竟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只听易敛道:"小妹子,你会哼《南乡子》这个小调儿吧?"小英子点点头。易敛道:"那我一会儿要教你唱首小词,你一定要记得,别记错了。我想请你和你爷爷再到江南去一次,这次是去建康一带,从江宁过去。到了建康后,他该还在左近,你就和爷爷在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多唱唱这支曲子。只要他听到了,不管千难万险,他该都会赶来的。"
说到这儿,易敛脸上难得地一笑。三娘也惊异他这种难得的笑,那一笑如冰河乍破,春暖花开,小英子也是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她看到那少年会觉得熟悉了。只听易敛道:"见到他,你就把这个旧杯子交给他,说我托他代办一件事。"他的目光凝重起来,似也觉这事太大,对小英子,对朋友,都太不公平。但现在他只有这样了。他手里还在玩着那个木杯,一个普通的陈年木杯--小英子就他手里看着--上面带着些细微的木纹与光泽。
易敛的目光胶在那杯子上好一会儿,才又道:"你们的安危,虽然可虑,倒也不是全无法子可想。这里有一张当年刘老帅送我的‘逃死令’,你们拿了它,过了江就先去江宁城找‘长白飞索’周将军,请他代为相护,就说我易敛这里拜托,也多谢了。"
易敛没再说话,他也不是个多话的人。于是第二日小英子与她爷爷又逶迤折返,过江而回。小英子忘不了的是易敛送他祖孙上路时那一脸歉然的神色,还有,爷爷直到与易敛他们相去已远,才抓着自己手腕对自己说:"英子,这趟差,咱们一定要办好。易公子是王通大帅临终前请来坐镇淮上的人。爷爷虽然老了,但生是八字军的人,死是八字军的鬼,咱们就是死了,也不能给八字军丢脸!"
小英子点点头,她心里想的却不是她所不明白的八字军,她只在想:她就是死了,也不能给骆寒丢脸。
只听场中钱纲忽振声而笑道:"端木小子,你说得不错,就是这个曲子,嘿嘿,我老龙堂的人记得清清楚楚,我侄儿钱必华也记得清清楚楚。"他语音忽滞,"这孩子......是个有骨气的人,头一年败后,他与骆寒相约第二年一见。第二年,他整整磨炼了一年,一年之中,几乎没有说上三十句话,埋头苦练,就是为了找回自己当初的傲气。当时他瞒得我都不知道,后来才听说,第二年他又独自去了滕王阁。他既与骆寒有此一约,他的骄傲迫他不能不去--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这孩子,有种!"
说着,他冷睨向端木沁阳,神色分明说他江南六世家被袁老大欺凌至此也不敢出头,完全无种。然后他面上红光大盛:"他要与那骆寒再度比剑,可骆寒那厮,却只厌我侄儿碍他听曲。琴曲声中,他锵然出剑,一曲未完,他就已再次剑败我那必华侄儿于他弧剑之下。这一败,也就此让我那好侄儿心如死灰--经过一年苦练,他还是再次挫于那小自己近十岁的少年剑底,而那家伙,说起来也只怕刚满十五。我侄儿回家之后,便不言不动,三四日水米未进。他媳妇请了我去,我才知道。见我之时,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我陪了他半天,他才问了我一句:‘伯伯,这天下,当真有天分这两个字吗?’"
钱老龙想来心中大恨,忽扬首向天,引吭高歌:"......秋水长天折翼飞!"他声音粗嘎,唱起这曲来,滋味可与那小姑娘全然不同。一句唱来,满座惨然。都是习武之人,自然识得钱必华心中之痛。只听钱纲怒道:"天分,什么天分!习武就靠苦练,可恨那骆小子,剑不留情,两次比剑,已误我侄儿必华一生。我这次听他竟敢又来江南,就已发誓,定要把那小子搜出,与他一斗,看看他弧剑之上到底有多大能为!"说着,他意态似狂,朗声啸道,"恩仇三更报,天下一言决!"
这十字正是他刻在金山之上老龙堂口的楹联。据传,钱纲此言一旦出口,不论什么恩仇,纵流血杀身,老龙堂上下子弟三千,也必求一报。时至今日,江湖上似乎还没有钱纲手下十字之敌,在他十字断喝下,无人例外,剑辱身死。这些年,称得上在缇骑之下,犹敢快意恩仇的,也只有他了。
端木沁阳面色大变,他与王饶虽背靠文家,却也不敢与这老人当面翻脸。只听那啸声干云,直震动整个庙会。店外之人听得,只怕人人如闻钱塘江涌,老龙高唱,心惊色变。钱刚一双赤红的眼眸已盯向小英子,嘿然道:"嘿,那姓易的倒是交上了个血性朋友,算他命好--你说,你是不是碰见了他,他受缇骑之逼,教你此曲,叫你传唱江南,找那骆寒出来,托他有事?"
他这一变脸,不再是刚才那个秃头红面的平常老朽模样,小英子只觉他威风凛凛,神色慨然,如直欲择人而噬。小英子不由牙齿打战,吓得浑身发抖。她的爷爷却站起身,上前一步,护住她,亢声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那骆小哥儿强你百倍,可不是靠欺负我们这些衰翁幼女来抖威风的。"
钱纲大怒,就欲一掌向那瞎老头掴去,但又觉不妥,强自忍住,但一身气劲直欲爆开,找不到对象,郁懑难言。一刻,只听他座下那张条凳"吱呀吱呀",开始抖动,只一瞬,便已应声而裂。好个钱老龙,身子竟就成了马步原地不动,凭一股气劲把已震裂的凳子硬粘在臀上。端木沁阳大惊,倒不是为了他坐碎板凳这份功力,只为这一碎分明出于无意。钱老龙自顾身份,一挥手,吩咐孙老大道:"小孙,你把这两老小给我带回去,送到金山总堂,传话江南,如果骆寒想要见这两人,叫他金山之上,老龙堂一见。"
孙老大应了一声,就向瞎老头祖孙走去。那边王饶一动,他们来也是想擒住这小姑娘,迫骆寒一见的。他身边的端木沁阳却暗暗一把拉住了他。王饶到底是巨寇,直鲁一些,端木沁阳已与他附耳道:"咱兄弟俩拾掇不下这老小子。"
王饶面上一怒,看了钱老龙一眼,只见他神威凛凛,不觉气势一泄。他也很自信自己的武功,但让他独挑这据传武功可名列江湖甲榜的钱老大,他可还没那份魄力。这时就听一人缓缓开口道:"止步。"
那人是冲着正逼向瞎老头祖孙俩的孙老大说的。孙老大一愕,就待反骂,可那一声虽不高,但堂堂正正,震得他耳鼓生疼,分明说话的人是个武学好手。众人一惊,抬目望去,却见坐在店角的那个和那祖孙一起进来的汉子已一掀斗笠,露出一张国字脸来。他面上神威凛然,有一种千军万马中冲撞过来的气度,让钱老龙也不敢小视。
端木沁阳"啊"了一声,已认出他是谁,面露惊色。钱纲也觉对面并非凡俗之辈,喝问:"何人?"只听那人沉静道:"刘琦刘大帅帐下左骑将军周飞索。"
原来他就是"长白飞索"周飞索。要说军中好汉,能让江湖上汉子敬服的可并不多。这不多几人中,周飞索可当真算得上一号。他当日亲冒矢石,功成百战,殊死立勋,无人不敬。他手上的大小锁喉一十九手,名噪三军内外。强悍如金和尚,当日也不过一招之下,就已要折在他的手上,如不是王木拼死相救,今日江湖中已没有他这号人物。这次易杯酒叫瞎老头祖孙前来,叫他们先找到周飞索相护,也算所虑周全。但只怕,他也没想到,缇骑虽不好与周飞索公然翻脸,但还有钱老龙这横岔而出的一段梁子在。他托付周飞索的就是凭一张"逃死令"。当年刘琦与他相重,曾送他十一道"逃死令",曾云,"逃死令"一现,军中将士,帐下私密,无论天大的事,只要不干朝政,必当效命而为。当日杜淮山就是凭此一令救了金和尚、王木与张家三兄弟五条性命。周飞索一向甚为钦敬易敛为人,加上与刘琦渊源,接了这逃死令,自然鼎力相护。他是有胆识有担当的汉子,纵然横暴当前,也不能弱了军中声威去。
钱纲为人虽强横,但也能敬人勇武。他望向周飞索,沉吟道:"原来是周将军。"然后他把脸一拉,冷冷道,"可惜你非我敌手,易杯酒这回算料错形势了,这老小两个,我带定了。"
周飞索并不发怒,似也知他所说乃是实情,却一掀袍褂,腰中露出一面铜牌。他摘下铜牌,"啪"地拍在了桌上,定声道:"钱老龙头,骆寒的一剑之利你可以不理,易杯酒的面子你也可以不买,但这面牌子,总向你讨得下这个人情吧。"
众人向那牌子看去,只见牌上用阴文镏金书了个"刘"字,上有御赐字样,这可是刘琦刘大帅的令牌。端木沁阳不觉一愕--中兴四将,家国柱石,刘琦令牌一出,这个面子可就大了。钱纲低头想了一会儿,忽扬头笑道:"你别用刘老儿的一面牌子压我,他要不忿,叫三军把我老龙堂三千子弟全给灭了去,我钱老龙可不吃这一套。"
然后他"嘿"声道:"家国,什么家国?我不认它。这东南境地,当年又何尝不是我钱家的私物。"--他这话说的也是,他原是人称"海龙王"的钱缪的子孙,五代十国时吴越国就是钱氏所创。只见他一扬下巴,冲孙老大吼道:"拿人。"孙老大上前两步,一双大手就欲向前抓去。手才伸出,耳中就听周飞索喝道:"慢来。"
然后孙老大就见黑影一晃,然后手腕一紧,一条黑索就缠住了自己手腕。然后那长索一抖一沾,向后一甩,孙老大就忽忽悠悠地被掷出了门外。周飞索身子一跃,已挡在瞎老头祖孙身前,而那条夭矫如蛇的长索已重又缩回入他袖里。
钱纲大笑站起,这一站,本已碎裂的板凳再无所粘附,颓然倒地。只听他大声道:"周老弟,我知你功夫不错,百战成名,来之不易,但你非我百招之敌,你且三思!"
周飞索也知自己对上钱纲这等高手实是有败无胜之局。只见他长吸了一口气,定定心神,冷肃道:"这世上,必败的仗就不用打了吗?如都这样,不是强悍肉食者永远为王,细碎小民永受凌迟,这江南膏腴之地早该献给北方强悍之兵了。"他一伸指,双手互捋,只听指节中爆出声声脆响,镇定道:"钱老龙头,你我都是使指掌功夫的,所用功夫又都名称为‘爪’,今日我这‘大小锁喉一十九手’倒要会会名动长江两岸的‘老龙爪’。"说着他已一跃而起,开声道,"钱老龙头,请!""请"字未落,他一手如喙,一手如钩,上取钱纲喉头,下击钱纲小腹,已然出招。
钱纲不由也佩服他的胆色。自从自己名成,十多年来,几乎已没人敢主动向自己伸手挑斗。他身形暴起,一双手上筋脉斑驳,就向周飞索啄来之手罩去。他一出手,一条宽大的衣袖不由就向膀上褪去,露出了一条青筋莽莽的手臂,如松根虬曲、龙鳞狰狞,当真称得上"老龙爪"三个字。
周飞索一见他出手,心中就"轰"了一声,知道自己必然不敌。他面色一凝,以巧打力,以快打慢,"大小锁喉一十九手"迭次而出,旁边观战的端木沁阳与王饶互看一眼,心中感慨:"盛名之下无虚士,周飞索名动三军,果然非凡。"
但钱纲的"老龙爪"却更见凌厉,只见满场之中,都是周飞索的身影,只偶尔会见到他那松根般的老臂。但只要他爪影一出,披虚捣亢,一下就瓦解了周飞索苦心凝志的攻击。端木沁阳与王饶相顾失色,心中暗叫:果然高手!亏得自己适才并没冒险相犯,否则,今日......两人脑门上冷汗滴滴而下,不敢再想下去。
场中转眼已斗了十数招,忽见钱纲光头上汗气一腾。他喝了一声,左手一爪就向周飞索右手啄去,他这一下火候掐得极准,全不容周飞索腾挪躲避,一爪就已抓住了周飞索右手,然后,另一手也不闲着,五指一扣,又已抓向周飞索左手。他这一招却是"左右交征",口中笑道:"周将军,你输了。"
周飞索双手俱已入他掌握,面色一变,知已挣不脱,更知自己内力远较钱纲苦修多年的"老龙饮水"为弱。但他虽败不退,反而先发内劲一攻,钱纲一愕,他也不想随意伤了周飞索,与刘琦帐下结仇。就在他一愕之际,周飞索右袖衣裳忽蠕蠕而动,他双手被制,虎腰却一拧,藉着多年勤修不舍的腰劲儿,袖中飞索已一缩而回,从腰间裂缝击出,直卷钱老龙胸口。钱纲一惊,含胸一避,也没想到他还有这招。不料那索子真意并不是袭他,反向那瞎老头祖孙二人卷去。索长丈许,登时卷住瞎老头与小英子之腰。--好周飞索,双手被抓,却藉着腰劲儿一摆,口里喝了声:"走!"那瞎老头祖孙却已被他这一甩送出了门外。端木沁阳倒吸了一口冷气,实没想他还有此一着奇兵。钱纲心中一怒,手下用力,只听"咯"的一声,周飞索尾指已断,张口几欲吐出一口肺血--这一着,不只伤他手指,实已攻入他手上太阴肺脉。
钱纲拔步就向门外追去。那长索这时却已卷回周飞索腰际,他左手一扯,已抓住索把,索头一抖,直击钱纲面门。钱纲含怒一避,喝道:"周将军,别不知进退。"
周飞索冲店外喝道:"你们先走!"然后长吸一口气,人已稳稳地立在门口要冲,冷冷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将是敌不过钱老龙头如此凌厉的‘老龙爪’,但周某承诺之事,虽身死名裂,也必须办妥。"钱纲怒道:"外面都是我老龙堂的人,你以为拦住老夫,他一个瞎子一个小丫头就跑得了吗?"周飞索不管,稳稳挡在钱纲面前,口角带血,却不退一步。
端木沁阳见他二人对峙,自为得机,要捡这便宜,冲身边四个年轻人一使眼色。只见那四人悄悄起身,就向店外潜去。钱纲一张圆脸忽然涨红,大笑道:"哈哈,我钱老龙十年未出手,大家都不把我当回事了--都给我站住!"他最后两字是"咄"的一声喝出,只见落在最后面的那三个年轻人心神受震,身形俱一停,当场阻住。却有一个身量较高功夫不错的,自恃艺高胆大,心头虽震,反加势向门外扑去。钱纲一声怒喝,遥遥一爪就向那小子抓去。端木沁阳与王饶已齐道:"不好!"同时出手,无暇救人,先攻敌所必救。钱纲已动狂怒,一爪转向后挥出,迫退他二人,另一腿再出,踢在一块碎木上--正是适才他所坐碎的条凳上的一块木楔。然后就听门口一声惨叫,却是他踢出的一根木楔已贯穿那年轻人后脑。他随手击开端木沁阳与王饶攻势,大喝道:"都不许出去。"
门外忽传来两声马嘶。周飞索面上稍安,原来他带来的还有手下,否则明知外面俱是老龙堂的人,他也不会把瞎老头祖孙轻易送入虎口。他外面的两个手下似甚了得,只听孙老大一声痛呼,他们已抢得那祖孙上马。钱纲大怒,喝道:"挡我者死!"
他这一喝,当真有千军辟易之威。端木沁阳与王饶虽与他之间已添了一段血仇,在这一喝之威下,也不由自主缩身退了半步,然后对视一眼,脸上登时涨红。要待进击,却无胆色,心中愧于自己的懦弱,更是郁怒。那钱纲身形怒张,就欲向店外扑去。
周飞索的眼中忽添了丝寂寞的神色。他不退,独当钱老龙之威,手一抖,飞索就向钱纲缠去,这一下,他已用全力。钱纲也不得不一顿一避,但是他凶性已被迫出,口里喝道:"恩--"
端木沁阳大惊,知道钱老龙凶性已动,已运起了他的"十字杀人"之法--"恩仇三更报,天下一言决"!周飞索此时要避还来得及,钱老龙喝出第一字时,手下还给他留有余地。死生当前,周飞索双目中的苍寂之色反一闪不见,留下的只有阵前军中十荡十决后的机警与果敢。他左爪右索,欺身而上,左手"大小锁喉十九手"霹雳而出,而右手长索如龙如蛇,如卷如腾,酣畅淋漓地向钱老龙倾力卷去,竟使出了他毕生也未使出的好招。
钱老龙面色一沉,喝道:"仇!"喝声中,只见他一向不大动的身形忽然展起,一双松根老臂在索影中或拍或打,或击或抓,满天的爪影登时冲破了索影。然后他口里一字一顿,叫道"--三--更--报!"
三字之中,他爪影如山,满厅满堂都是两个高手的忘死出招。两人的身形往复进退,却均越拔越高,渐渐是于空中酣战。众人屏息而看,只见满天爪影中,已分不清哪个是周飞索,哪个又是钱老龙,只见龙文鞭影,尖锐悍厉。只是这么从地上腾起不足一丈的短短一刻,众人只觉其间之惊险刺激,往复得失,犹如一个时辰那么长。两人升至丈余高,钱纲最后一字已喝完,只听空中"砰"然巨响,然后两条人影疾速落地。两人立定后,才见周飞索的那根长索被震得寸寸碎裂,索身从上空缓缓而落。
周飞索胸骨塌陷--没有人能从钱老龙"十字杀人"中安然脱身,纵勇奋如他,也是不能。但店外蹄声疾响,已经奔起。周飞索面色中有一种心安的味道。他不看钱老龙,也不看端木沁阳,却回首店外。店外人声依旧。--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是他曾奋鞭策马保卫过的家国细民呀!周飞索只觉心中被一种寥落的豪情与感动充满。
死前他只想到了一件事:那祖孙已安然逃走,他没负淮上之人所托。这一生,酣畅淋漓,他作为一个男人,没有白活。
店里适才潜入的那个军士却于这时无声出招,偷袭钱老龙,他却是辕门中的"铁马",本为端木沁阳与王饶追踪而至。如此情形他本不必出手,但辕门七马中,要数他的性子最为暴烈,看着周飞索之死,不知怎么他就有动于心,为此一动,他也要出手一搏。何况他受命而来,对这祖孙俩也势在必得。适才碍于周飞索,他没出声。钱老龙一声断喝,回掌一击,已击退了他。他掌杀周飞索,周飞索死前的豪情只让他愕了一愕,但也只一愕,他不顾追击而至的铁马,拔步而出,一步就跨出店外。店外地上却躺着受了伤的孙老大,钱老龙只看了孙老大一眼,发足就要向那两匹快马奔去。他这一刻脑中只有自己委靡不振的侄儿与自己要了的私仇。却听空中树上忽传来一声清喝:"钱老龙看招!"
那人也当真光明,偷袭之前还加上吆喝,钱老龙一惊,不知还有什么人敢对他出手。那人虽喝叫在前,但毕竟是偷袭,倒也难说是卑鄙、是光明。好个钱老龙,闻声已知是硬敌,沉腰蹲马,转腰停步,伸爪就向来掌击去。这一接虽势起仓促,双方却均已拼出全力。只见钱老龙脚下尘土一蓬,爆出一大片黄尘来。黄尘中,那人影借力连翻,直向正奔远的两骑追去。他这一下身法极为高妙,借了钱老龙的力,只几势,疾逾奔马,竟当真追上了那两匹马中的后面一匹。他一拉马尾,人已翻身而上,伸手拨落马上骑者,夺过他手中之鞭,一鞭向前面一马上骑者抽去。那人一闪闪不开,已被他抽落马下。这时才见他"唉"了一声,吐了一口瘀痰,回首道:"钱老龙呀钱老头,龙头九爪,果然厉害!"凝立当地的钱老龙只觉胸中一阵翻涌,而偷袭之人看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话之间,那人已控住两匹马,载着瞎老头祖孙两个绝尘而去。
钱纲双目冷冷地望着那双驹远去。有一会儿,孙老大方才爬起来,蹭到他身边,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自己龙头也有失手的时候,被人算准时机捡了个现成便宜。
店内"铁马"已退,端木沁阳与王饶已走了出来。王饶望着那人身影惊道:"华胄,是辕门右士华胄。"端木沁阳嘴角一扯,低声道:"要速报与毕小兄知道。"王饶点点头,他们几人恶狠狠地看了钱老龙一眼,抱着那年轻人尸首回身而去。
钱老龙却看都没看他们,眼里仍望着华胄去向,虽知对方讨巧,自己又是在力战周飞索之后,于仓促之际出掌,但他也分明感到,这个华胄分明已足有与自己一战之力!
嘿嘿,袁辰龙,袁老大--他到底是什么人?他辕门之下,只一右士华胄竟已如此厉害。钱老龙抬首看天,江南已平静了好久,自骆寒一剑西来,真是说得上的人物一个一个都已冒出来了。
--这场争搏,岂非也越来越好看?
钱老龙胸中怒火初凉。他本是个一怒如沸,一静如磐的人。江船九姓,俱出身帝胄,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兴兴亡亡地走过来,本就有着比他人更透彻的观局心境,也潜藏着比他人更高扬的布局傲气。
钱老龙唇角一抿,于无声处一张老脸上筋暴色青地笑了起来。
吻水小阁和绿箫
顺风老庙停红烛
一首曲子在不同的人口里唱出来,效果也自不同。能让一首小词在一夜之间飘红的,临安无过朱妍,沿江只有萧如。
这是人世间的不成文法,所谓"一经品题,身价百倍",这世上没有来得及经过有力的人品题推荐而就此埋没的清词丽句到底有多少?--萧如眼里浮起了一丝寂寞的神色。她倚在楼前,轻蓝衫子淡黄裙。她久住金陵城,建康城王气销灭,兵戈久乱,只有她,还是那城里惟一可以用来维系旧梦的一缕传奇了。她有时会倚窗而歌,声调之美,满城俱称,所以,那个闲城中总有闲人在晚来闲后会踱步至她窗外,只为偶尔有幸,得聆她一曲。
萧如掠掠鬓发,她这时却是在顺风渡口的"吻水阁"。窗外也有三五成堆的闲人。萧如唇角微微一笑。她是为钱老龙邀来一会的,江船九姓中,她与钱老龙交往不多,但彼此颇为心许,可能只为,两人都不太理会九姓中其他人那些细致繁琐的规矩。没想在座的还有吴四--半金堂的吴四同时是她和钱老龙的朋友,想来正来看望钱氏,所以也会与座。
钱老龙请她前来倒别无他求,只请她帮忙唱上一曲。萧如愣了愣,她久知钱门钱必华的伤心之事,钱老龙是他叔父,这次定是代他出手,一愕之下也就心中了然。她跟吴四相交已多年,有些地方说得上彼此知音。看她沉凝不语,吴四就知她待做歌了。他注目向萧如的左手,见她长身站起--萧如总是习惯站立而歌的,她的身子轻倚在"吻水阁"的窗畔,左手轻轻叩着窗棂,在心里细数着节拍,如蕴陈酒。这时窗外已是黄昏时分,吴四移箫就唇,开声一缕前,心中已先迷迷一乱。东面,就是他与萧如常留久住的金陵城,他喜欢那个城市有种种理由;堂前老燕,雨后黑瓦;紫金台古木,涌金门笑闹;那喧哗、尘噪,种种种种,都是他喜欢的理由。而这些理由加在一起--只怕还抵不上一个萧如。
一抹箫声浸开,楼下人一惊。有人轻声道:"好箫声。"又有人道:"半金堂吴四在楼上,否则哪有如此好箫?"旁人面上就不由浮起一丝期待,齐道:"噤声。"
杂声已息,箫声渐亮,混入这余晖烟水中,添了分凝咽哽滞之气。就在众人全不觉得,若无防备处,萧如已依韵而歌:"酒罢已倾颓......"
声音一亮,那落日、黑瓦、行人、殿宇等种种景物,似乎就自动做为陪衬,一一浮起,衬于她的歌底了。所以那声音虽纯净,却因这映衬而得浑厚。萧如是歌中好手,她的声音不光依箫韵而成,而是时相缠绵,时而背离,交缠中成其低诉,背离中显其嘹亮。吴四也确实吹得好箫,浅吹深按,俱中关旨。只听萧如歌道:
酒罢已倾颓,秋水长天折翼飞,莫道风波栖未稳--栖未稳,停杯、云起江湖一雁咴。 相望已相违,五弦无情信手挥。若到淮边惊夜冷--惊夜冷,披衣、与谁相伴与谁归?
词中本有数处违律之处,都被她巧妙地轻轻处理过去。一曲既罢,正是顺风渡口的民居炊烟初起之时,众人的心随歌声飘起,又随炊烟飞散,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良久良久,歌声已寂,只有众人耳朵眼里还仿佛依旧回旋着那如吟如诉的深叹--
与谁相伴与谁归?
而水阁窗口,歌者身影已渺,可众人还是不由将双眼向那空空的窗口望去。那个女子是谁,这一场人生中,这歌中的人,又是与谁相伴与谁归呢?楼头的钱老龙已振声而笑:"列位,这是金陵萧女史作歌,不为别的,只为寻人。大家如果有兴,不妨传唱下,并请说明:‘一言堂’钱老龙请识歌之人一月之后金山顶上一会。"
萧如在这江南地面却是大大有名。楼下的闲人过客都不由一愣,然后叽喳声起--钱老龙本就是要借萧如之名传语骆寒,约他一月后一斗。
萧如歌罢,三人已重新就座。只听钱老龙笑道:"本来我已快拿住那瞎老头祖孙了......"说着,目光看了萧如一眼,"没想横出岔子,人还是被华胄那厮暗地出手给抢走了。袁老大门下果多人才呀。"
萧如微笑不语。袁老大和钱老龙虽然一向彼此不相冒犯,但也颇有睚眦。但九姓之中,说起来,惟一还不曾对自己与袁辰龙交往贸然干涉的,也只有这钱氏一门了。吴四的面上却微现苦涩,他苦恋萧如已有多年,自当初一见,几乎就已自知这是个有败无胜之局--因为他面对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袁辰龙。只听钱老龙道:"你怎么也会有兴赶来这顺风古渡?"
萧如微微一笑:"那是因为,我隐隐听闻顺风渡口有人重翻出当年滕王阁旧曲,一时兴起,就赶了过来。"叹了口气,接着道,"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当年我就是和他在这里的月老祠初见的。我们曾有约定,期年之后,在此重见,一了彼此多年夙缘。"
她的眼中似重又蓬起了一抹红意,那揣于怀中的大红庚帖似又在她心口灼灼一烫。--"顺风老庙停红烛,廿九佳人交拜初"--这是多年来停留在萧如心中的一个怅望了。只是......当此局变,袁辰龙,他还记得当年的这个玩笑约定吗?记得的话,又会赶来吗?
吴四没有说话,重又低头细细品起他那支箫。箫音游离飘荡。他偷眼看向萧如,只见她脸上的容光半是怅惘半是红艳。聪颖如她,原来也有破不了的一念之执啊。萧如欲嫁袁老大,抛开因秦相之事开罪九姓同门之人的事不说,阻碍亦多。只为她自幼与文府文翰林订亲,这些年一直拖延未嫁,如果就是这么拖延的局面倒也罢了,她若公然与袁氏结缡,背弃幼时婚约,以文府尊严,这事无论如何不会就此坐视的。袁老大也不想公然和文家人翻脸,所以他们这段情缘才会被耽误多年。钱老龙却一拊掌,目光如有深意地看向萧如:"萧家侄女,你倒也真说得上矢志靡他了。"
萧如轻轻一叹:"我心固匪石......"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君情定何如?
她望着酒楼东面,那面的镇江就是以天下大事为己任的袁氏近日的驻足之所在了。而君情--定欲何如呢......
那边钱老龙已点了一桌好菜: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南都拨心面,作槐芽温淘糁;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稻;蒸子鹅;斫松江鲈脍--这是当年苏东坡传下的一道菜谱。钱老龙呵呵笑道:"你们有口福,我刚听人推荐了,就叫这儿的人做了这些个,可叫你们给赶上了。这还是东京盛日的食谱,两位尝尝滋味如何?"
萧如正自用匕首割那同州羊羔,她皓腕微露,才见她腕上佩了一块古玉。那玉的模样颇为奇怪,竟似一种信符。钱老龙目光就一呆,一抓萧如手腕。他是个男子,可一向并不避嫌,萧如也就由他抓住。钱老龙已凝声道:"皓腕玉镯才女佩,江湖一吻怅然生。小萧儿,你已练就‘一吻江湖’了?"
萧如面上粲然一笑。吴四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怔怔而望,隐隐猜知他们说的是他们门户之事。钱老龙颓然将后背一倒:"你倒真是肯下功夫,这功夫很伤自身的,大是吃亏。小萧儿,你敢佩这镯,是不是曹祖师的这门绝顶功夫你已有所成?"
原来曹王孙当日所传有此一功,看来已多年无人练成。萧如微微一笑:"我不吃亏谁吃亏?还记不记得当年流传的东京卖饼的故事?"钱老龙已复常态,哈哈一笑:"什么故事,你说你说。"江船九姓中,原以萧如见识广博,听其一言,时令满座春风。只听萧如笑道:"却说东京当日,食风极盛,光饼子火烧而食的、水沦而食的、蒸煮而食的怕就不下百种。当日的小贩为求好卖,叫卖的言语颇多诡异。曾经有一个卖‘环饼’的,常常不言自己叫卖的是何种食物,只是在街巷里弄间一声声哀呼‘吃亏的就是我呀’。"
钱老龙一愕,他于这些并不擅解,却见吴四已微微一笑,才明白过来:"好一个‘吃亏的就是我呀’!那环饼可不是越吃越‘亏’的。"
只听萧如笑道:"偏偏当时正巧昭兹皇后遭废黜,在瑶华宫居住,而那小贩每每到这瑶华宫前,依旧搁下挑儿叹息着说这句话。旁人还没觉什么,开封府衙役们却好生怀疑,捕他入狱,竟想成他个大狱,以为他代昭兹皇后诉鸣不平。最后明白过来,足打了一百大棍才将他放出。那小贩出来后就不敢再这么叫了,只每一停挑儿,就抚摸着那根扁担道‘且息一息这根棍吧’,这话倒像是他当日挨打时叫的了。"
钱老龙不由大笑,吴四也自微笑,萧如但有所言,无不有味,与之同座,如沐春风。萧如的脸上却没什么笑意,只见她脸上反有一种隐痛,半晌拿起面前一盏花雕呷了一口:"虽只是个小事,却也藏尽咱汉家故事了。"--那小贩的机巧一呼,那衙役的无端成狱,那昭兹皇后的"吃亏的就是我"......她眼中如有沉痛,让笑着笑着的钱老龙与吴四也觉心中哀凉起来。似是这个时局,这个楼下,怕也有着小贩们的呼叫:"吃亏的就是我呀!"
忽听楼下喧闹起来。钱老龙一愕,这顺风古渡本是他开堂立舵的紧要所在,如何会忽然这般喧沸?然后就见有一个下人"登登登"地跑上楼来,却是"老龙堂"子弟。那人附在钱老龙耳边说了几句,钱老龙面色微变,他不自觉地极快地看了萧如一眼,才又回眼低声吩咐道:"告诉孙老大,如果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只管观望,切勿轻动。"
那人领命便下去了。萧如已觉不对,注目钱老龙,猜知此事多半与己有关。钱老龙避开她目光,犹欲岔言,萧如却直直问道:"可有什么干连吗?"钱老龙叹了口气。
萧如的眼光还是直盯着他。钱老龙心中一叹,看来没人能避开这女子的疑问了,只好道:"也算,也不算。--袁老大最近可是连挑了几次苏北庾不信的盘子?"萧如听米俨说过,当下点点头。钱老龙一叹道:"那就对了。庾不信的报复来了!"
萧如一愣。就在这一愣的工夫,街口却有一人拔身而起,直投入这窗口。座中三人均凝定未动,跃进来的人却是米俨,他盯了在座的人一眼,知道但说无妨,就开口道:"如姊,苏北庾不信带了‘落拓盟’三十余子弟,过江而来,直杀向胡先生座下‘显门’于顺风渡开的各处生意堂口,看来是报复袁老大对他苏北的突袭了。他们来势颇利,只伤人还未曾杀人,也未劫财。如姊,这事你看......"
要知萧如参与辕门机密,好多事辕门中人佩服她的识见,但凡她在,一般都要先来征问她的意见的。何况"显门"乃是辕门"左相"胡不孤手下的势力所在,"七马"中人一向少加干预。萧如愣了愣:"当真来了?"
米俨却神色焦急,数月以来,自骆寒一现,辕门门下已屡遭侵扰,但似这般明目张胆,抖开字号直冲辕门兴师动众而来的,庾不信还算是头一个。萧如却在心里盘算:以苏北庾不信与淮上易杯酒的识量,做事绝不至如此轻率,这一出到底是戏还是真的呢?如果是真,那只怕从此干戈顿起,永无休止;如果是戏,这戏又是做与谁看?
只见米俨还在盯着她,萧如淡淡道:"小舍儿,稍安。他一会儿要经过这水阁吧,胡不孤一向不喜别人干涉他门下之事,你且稍待。"
正说着,楼外不远的小街巷里已不断传出乒乒乓乓的砸物声。胡不孤麾下显门在这顺风渡口有着数处生意,庾不信他们这次动手好快,只一时,只听得那杂乱之声就渐渐止住了,看来落拓盟之人已然得手。楼下的街口,有个瘦瘦的身影带着三十余人转了出来。他指挥若定,一挥手,那三十余人已向江边退去。却听街角这时有一人大喝道:"庾不信,看链!"
只见一人乘马,飞驰而至,在马上两条铁链就已向街口的庾不信击来。庾不信朗声一笑,冲麾下诸人道:"你们先退!"自己却反欺前迎上,笑问道:"铁马?"出手的正是辕门"铁马"常青!常青性子急躁,一见有人冒犯辕门,已忿然出手。庾不信的身影却如烟如魅,百忙之中,却还偷暇向楼上看了一眼。他似已知这楼上有人,这一眼正正对上萧如。萧如看着他的眼神,轻轻扇了下碗盖,那庾不信忽开声一笑:"我倒要看看辕门之威能逞到几时!"
然后他与"铁马"常青翻翻滚滚,越战越远。"铁马"马蹄极快,庾不信一身轻身功夫却大佳,去势极迅。萧如伏在米俨耳边说了句什么,米俨一跃而下,已直追向正越杀越远的那个战团。
钱老龙却一直盯着楼下,直至他们渐行渐远,才开口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庾不信出手。看来他盗匪出身,习师于不入流之江湖寡派,但传名甚盛,果非轻得,其所自创之‘烟火纵’之术可谓标新立异呀。"萧如淡淡道:"得你老龙头一语,庾不信闻得,定觉畅快。"钱老龙微笑道:"看来,十余年来,一直无人撼得动的袁老大,这下麻烦可来了。刚才我看到端州端木家的端木沁阳也已出山,和他一起的还有巨寇王饶。我钱老龙一向自负耿直,但讲起得罪人的本事,只怕还不及袁辰龙的一点点。"萧如微微一笑:"辰龙他也常自警惕,委曲容忍之处只怕较常人还多出一点。"钱老龙哈哈一笑:"他委曲容忍还得罪了这么些个,如果不委曲容忍那还得了?"说着,目光一转,已注目萧如,很认真地道:"所以,贤侄女,江南乱起,你倒怕要考虑考虑自处之道了。"
他这话说得极认真,一点即止。在他深心,还是于一向看不惯的"江船九姓"中独喜萧如一人的。他话里已分明有劝萧如抽身而退的意思。萧如的眼里忽增凄迷,她也不是不知道目下辕门所当的险恶局势。只听她轻轻笑道:"彭黥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以她六朝王室所传家世,加以自己识见,自然对袁氏最后的收场也不看好。
钱老龙一愕,--她话中所提,倒是初汉典故了,看来她倒是以虞姬自况了。钱老龙一时胸中情怀大为萧索。袁辰龙确实才如韩信,雄似项羽,但当前局势,却是他的局势吗?他这里正沉凝感慨,忽听得楼梯响,一步一步,沉稳干练。座中都是高手,自识得来人这脚步声中显露的声势,不由齐齐回目,却见楼梯拐角处,走上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生得颇为轩昂,脸上微微生了几粒疤痘。钱老龙见闻极广,于当世江湖人物形貌均有听闻,愣了下,道:"毕结?"那上楼的年轻人闻声微笑:"正是毕结。"
钱老龙愕了愕,心悦于他的气度,淡淡道:"文昭公手下果然还很有几个人才。"那毕结谦然一笑,落落大方地就在他三人席前坐下了。
钱老龙道:"有事?"毕结一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适才听闻钱老龙头传话欲与骆寒一见,以雪当年必华兄剑败之耻,约于一月之后,金山顶一晤。恰好小可母亲文家与骆寒兄有些小交情在,骆兄也与缇骑袁老大有些细务未了,能否请钱老将相会之约压后?骆袁一见,可是江湖中朋友渴盼已久之事了。钱老龙头雅人高致,必不致有扰江湖朋友们的清兴。"钱老龙却面色一沉:"凭什么?"毕结淡淡道:"就凭钱老龙头当日欠家外祖父的一诺。"
座中人人一愕,不知内情为何。钱老龙的面上却阴晴不定,忽一怒而起,冷笑了三声:"嘿嘿,嘿嘿,嘿嘿。"人就此一跃而起,不走楼梯,却直跳入楼下街中,如龙沉入渊,郁怒而去。
毕结这时却望向萧如笑道:"如姊一向安好。"萧如出身清贵,与江南文家及江湖六世家幼时颇有来往,微微一笑道:"好。"
毕结看着萧如,却淡似轻烟般地道:"如姊身体一向娇弱,最近江南风起,夜寒露重,如姊还务善自珍摄些好。对了,翰林哥叫我见到如姊的话,一定要代他传一句话,说他甚为挂念。"
萧如面色微沉,寂寂不语。她自识得毕结语中之意,良久才吭了一声:"知道了。也请你传话给翰林,叫他也万务珍重。江南多风雨,晦朔不可预期,好多事不是想到就能做到的。"
毕结洒然一笑,拱了拱手,就此而退。临走在楼梯口回头说了一句:"对了,我得消息,袁老大似乎尚在镇江,这顺风古渡,今天,看来他是不会来的了。"萧如却浅浅含笑,回声道:"他是有得忙。不过好多事,彼此心交即可,来不来都是一样的。"
傍暮的顺风渡口,渔舟趁晚,人迹已疏。萧如与吴四在这渡口静坐,消一消食。脚底的江水就那么在流着,流完了昨夜流着今日。眼看着天上余霞渐渐暗灰,萧如面上的神色却悠渺难测,吴四忽觉心中扯裂般一痛--爱一个不知这爱在他心里能重上几分的人,等一个不知这等有没有一见的约会,萧如,你值吗?
却见萧如把一只鞋除了,将足伸在江水里,轻轻摇晃着,口里轻轻唱着:
"见得英雄属,朝朝误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歌声袅袅的,分明加进了她的心曲。婉弱如萧如,就是伤痛也不会一发如疾,她把那伤恨在心中千兜百转,兜兜转转后,吐出她口的,只有优柔美丽。坐了好一时,萧如才缩回伸在江水中的足,那足白皙雅洁,都不是该踏步于这红尘之上的。但长着这一双足的女子,也只有在这红尘的荆棘中趔趄而行,你所能碰到的,除了轻忽的浅薄,就只有沉锐的伤害。--吴四痛得心里都在流泪了。他说:"不要去了,好吗?"
萧如却扭回脸看着他,面上依旧是浅笑。吴四轻轻道:"留下来。我虽不是什么英雄,但以我之箫,伴你之歌,也未尝不是一场箫歌静婉的美好。"萧如的手却恍如微风地在他脸上轻拂了一下,轻到仿佛根本没有接触到,那却是她与吴四相交多年来惟一的一次接触了。她轻轻道:"我付出的,我担当。就是没有人来听的一首歌,难道你就不能自己把它唱完吗?"
说着,她就走了。没有人来听的一首歌是首什么样的歌,是不是她临去时在风中的低唱,是不是《诗经》中千百年前的那个女子就曾唱过的《终风》?是不是每一个爱着的人都会有这样心伤的独守?
是不是那--终风且暴,顾我则笑;于焉笑傲,衷心是悼......?
--你就像那呼啸而过的风一样,如此偶过,如此暴躁。当你呼啸而过后,我都不知那曾在我鬓发间如此恣意笑闹的舞荡是不是仅只是一场无心的玩笑。
--而我只能洒然地矜持,装作这场人生可以继续笑傲,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千回百转,如没有人知道我对自己的形影相吊......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不往不来,忧忧我思。
顺风老庙也已沉入夜色。萧如曾跪拜默祷的月老像前,却聚坐了十几个人。这十几人俱是石、柴、王、孟等九姓中人。萧如刚与袁老大定约之时,那时她还是个好年轻好年轻的女孩儿,她把她的约定告诉过她在九姓中的闺中密友,那时,她还相信幸福,也相信朋友。--想到这儿,萧如笑了,所以,今日才会有这么多人来,知道那个约定,如果她能幸福的话,他们总有一大堆理由来阻止她的幸福;如果她已不幸,那将是一出多么好看的好戏,他们要来瞧瞧这个一向自负超卓的女子是怎么不幸的。
萧如吸了一口气,才定下心来走进那偏殿去。石、柴、王、孟四姓之人正聚坐在那里,要在她脸上看出一丝颓败之色,只要有一丝,他们就会裹挟着种种善意、先见、同情,恶狠狠地扑上,撕咬掉萧如那最后的一点自持与尊严的。但萧如只是微笑,也不掩饰她心底的忧伤。不掩饰的忧伤也自有它一种高洁的不容轻辱的神态,座中人见到她这种神态就恨不能将之撕碎。石坚先笑道:"阿如,大家都来看你了。"
萧如微微一笑。旁边人嫌他说话还过于委婉,另一个长相不错的女子便哑声笑道:"听说如妹把供在祠堂的庚帖都叫人专送了来呀。怎么,这事儿也不告诉我们一声,不让我们高兴高兴?"萧如微笑道:"那倒不是,我知道大家等这一天都等了好多年了,不特特告诉大家也会赶来的,不是吗?"她含笑将眼向在座之人一一看去,有几个微觉惭愧,低下了脸。
那声音发哑的女子笑道:"就是呀,大家都等着看我们九姓中最负丽名的女子最后是怎么收场呢。"萧如淡淡道:"收场也很一般,但我喜欢这样的收梢。大家久想观礼,那萧如就谢谢诸位了。"说着,她整整容色,双手拿了个湿帕子在脸上轻轻一番拂拭,拭过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出种别样的风致。她轻轻吩咐道:"水荇儿,点烛,上香。"
座中人一愕,连水荇也一愕。但她一向听小姐的话,当下拿了一双在金陵城带来的烫金红烛,那烛上有巧手匠人细雕的龙凤呈祥。她又点起了一支香,静静插在香炉上,一股紫檀的香气就在这久无烟火的偏殿里弥漫开来。萧如不看众人,自顾自定定地看着那个月老。纵是你千万恩惠赠我以红线,我以万千柔情将之系于彼此的脚腕,看来今日还是牵不来那个人了。但牵不来又何妨,我又不是不能将自己嫁与那股红线。她从怀中取出了一根红绫,就这么披在颈上,那红色一点惨淡的喜意交映在她的淡黄衫儿轻蓝裙上,显出一种纵全身披红也没有的百年静美。她轻轻躬腰一拜,再拜,三拜,将自己怀中的大红帖子供在了案上。她来是原有准备,将另一个袁辰龙墨笔亲手的帖子也同时供上,那是她平时留心,留下了袁辰龙一向积下的字纸,依着他的字迹把他的庚辰亲手描在那个空红帖上的。百年倥偬,轻身一跃,就是无人接抱,她也要跃入其中了。她忽回身叫道:"小舍儿。"
米俨却在不远的耳室,闻声疑惑而来。只听萧如道:"今天是我许此身百年与你袁大哥的日子,他有事不能前来,你好歹是男方人,在这儿一站吧。"然后她宛若轻吟地道:"他就是来了,还不知许不许我如此。但这一生,差不多的都顺着他了,这事,且由我自作主张一回,我把他生生拉郎配了。"
米俨的眼中忽然冒泪,他是个坚强的小伙儿,这一生少有流泪,可这一刻,却觉大哥、辕门,负这个如姊是何等之深。萧如已在蒲团前低身拜下,用尽全部身心地,一拜,再拜,三拜,她的身侧蒲团上,放了一把佩刀,可能就是那把佩刀,让似才惊觉过来的九姓中人没有贸然上前。那是袁辰龙送与萧如的佩刀,很小巧,她一直未曾离身。
抬起头,萧如的目光中烟水迷蒙,轻轻道:"此日结缡,此心不移。就这样了,也就这样了。"
身边那个哑嗓女子忽然暴怒起来,尖笑道:"我说如妹,真没见你这么贱的,你就差抱一只大红公鸡了。"萧如身子轻轻一颤,只淡淡道:"这是我的事,我爱佩刀,不爱公鸡。那公鸡,你留着吧。"
那女子犹待开言,却听殿深处不知什么时候已潜进一个人,那人大喝一声:"滚!"这一"滚"字发在那哑声女子就待开声之时,一语被他压住,心中烦恶登时倒转,直攻心脉。那女子捂着胸口痛道:"谁?"
那人不答,只是再次暴喝了声:"滚!"座中九姓之人已惊道:"钱老龙,是钱纲。"殿内深处之人已嘿笑道:"不错,是钱纲,都给我滚。"他为人狂悍,就是九姓族人,一言不合,他也会将之痛殴,加之他一身功夫之高,已独出众人,不独为九姓之冠,在江湖中也是一等一的好手。那石、柴、王、孟之辈人人色变,脸上阴晴不定,忽忿哼了一声,夺座而去。那钱老龙见人都走了,才走 进前殿,嘿嘿道:"都是些兔崽子,萧侄女,你这婚事,别人不认,我钱老龙可认。如果有谁多嘴,叫他们找我说话。"说完,他就已大笑腾身而去。
殿中一时静极,都走了,连水荇与米俨也被萧如遣走了。这是她一个人的花烛之夜。她静静坐着,直到三更。三更一过,就算明天了,她已是袁辰龙的妻子。梁上忽有声音轻响,像是那人故意发出的。
萧如抬目向梁,她已是袁辰龙的妻子了,他的事她自当代为处理。只听她抬头道:"庾先生?"
一个人答道:"萧女史。"说着那人落下。(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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